top of page

關於平行設定

平行設定故事出現在殭屍島一期結束之後,官方已停止活動,在喜歡這個主題並且沒有預期二期出現的狀況下自行做了世界後續發展的設定及衍伸創作。

衍生創作在得知二期籌備後停止,因世界走向不同,雖然其中人物可能會在殭屍島二期登場,為避免混淆,這部分的創作一律視為未發生。

文章目錄

  • 訪談01 訪談02 訪談03 :訪談系列參考末日之戰方式寫作,本想用以簡述Zoe在殭屍島一期的經歷與後續動向交代,但是在二期設定出現後後續動向會有所更改。

  • 玄武計畫口述 :玄武計畫設定在殭屍爆發數年之後人類開始收復失土,時間遠比二期早,故在此視為不存在的平行事件。

  • 二期兵 :同樣關係到玄武計畫所以不存在。

外傳/平行設定: Welcome

訪談01

台灣花蓮 勝利紀念堂

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穿過舞池裡扭腰擺臀的人群,感覺上上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好像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在經歷了文明毀滅的威脅之後,人類有餘裕做「多餘的事」是個好預兆。駱佳怡就在舞台對面,一個可以俯瞰整個舞會的位置,身邊圍繞著各式儀器。以女生的標準而言算高個子,褪色的棉質T恤加上一條磨損嚴重的工作褲,頭髮整個往後梳,紮了個馬尾。雖然在室內,她仍然點起了一支菸。


我第一次見到那些東西也是在這樣的舞會,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個case,大學生還是僑生什麼的聯歡晚會之類的我也記得不清楚了,我們公司小,旺季到一天跑個兩場三場都是小兒科,那時候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她把菸灰彈在旁邊一個攜帶式的菸灰袋裡,瞇起眼睛盯著舞池,一隻手在儀器上熟練的擺弄著)

那時候哦……真的不覺得有什麼,就像是突然有個醉漢什麼的跑到人家舞會鬧事,我也沒有正面碰到,只是覺得有些騷動,還以為是年輕人跟人家打起來了,後來才有受傷的人被送到控台,真是的,那些小鬼永遠搞不懂控台是什麼樣的地方。

那時候我的生活算是滿混亂的,做聲光的嘛,就是有case接case,連續一個月下午做到天亮也有,也有沒case睡到中午,總之就是日夜顛倒、亂七八糟過──大概只比殭屍爆發最混亂的那段日子好一點點就是了。


可以稍微說一下那段日子是怎麼過的嗎?

這樣說吧,殭屍疫情剛曝光的時候不是一團亂嗎?我原本住在公館那邊的公司裡面,就是很常見的有公司、有幾間套房分租出去的那種老式公寓,房子是我家老闆的,一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富二代,我是員工也是房客。

最一開始的宣導是叫大家把門關好乖乖躲在家裡,不過我去了汐止一趟,結果回來的時候原本躲在一起的老闆和同事都已經跑去避難了,我只好一個人留守公司啦。

一個人的話根本不能好好休息,除了在外面要提心吊膽外,在藏身處的時候也隨時都要擔心有什麼闖進來,體力和心理的負擔都很大,如果我不是平常就日夜顛倒,大概早就要崩潰了。那陣子自殺的人恐怕和被殭屍吃掉的差不多多,尤其是像我這一類沒有夥伴的。


為什麼要去汐止?那時候不是正混亂嗎?

是啊,交通完全癱瘓,台北的話到哪裡都只能靠雙腳。

我那時候是為了到我前女友那裡,所以冒險出了趟門。


呃,抱歉,前女友?

做劇場的時候認識的,之前交往了好一陣子,誰曉得突然她就跟男人結婚了。(她長長地呼出一口菸)

總之分手後接到的第一通電話就是希望我去幫她,走走停停走了好久到她家後發現她帶著一個小娃兒,才剛會走路的那種,肚子裡還有一個沒生出來的,除此之外主臥房裡還鎖著一隻殭屍。

(看到我吃驚的樣子,她惡作劇成功似地笑了)

狀況就是那麼惡劣啊,殭屍是她老公,大概是在外頭的時候被咬了,小梓膽子小,哪敢「處理」感染的人?那男人就這樣在臥室躺著躺著就掛了,然後又復活變成殭屍,跟我們只隔了一個門板。我又不能帶著孕婦和小孩到外頭,一個定時炸彈的概念。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再待下去遲早會死,但要是沒有人替她們找食物和物資的話她們會活活餓死,所以我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啦。那時候食物什麼的還滿容易找到的,一些生鮮、要處理的東西根本不會有人要拿。所以除了要小心別讓自己變成食物之外其實也還好,跟我後來吃的微波老鼠那段時期比起來根本是太好的日子了,嗯……後來連微波都辦不到就更別提了,總之一些應對殭屍的技巧也是在那樣進進出出之中學會的。

不過那陣子特別悶,我們其實沒什麼話好說,開口就是吵架,說是吵架……應該算是我單方面讓她很有壓力吧?你知道,那種……呃,狀況下她和她女兒其實是完全依附在我身上,我也不是不想對她們好,可是……(她停下來,低頭調整了一陣子儀器)……我也有我的壓力,你瞧,我不都留下來了?


那是怎麼結束的?

應該猜得到吧?那個殭屍老爸跑出來了,或者說是小鬼自己跑過去,鑽過我們堆在門口的障礙物、打開主臥室。她還太小,小梓大概都唬她什麼爸爸只是生病了之類的話。那天我和小梓又發生爭執,好像是為了要不要搬出公寓這件事吧──我們還滿常為了這個吵起來的──不重要,總之我們聽到小鬼的尖叫趕過去,推開我們自己堆在臥室外的障礙物衝進去的時候,小鬼正被她爸爸牢牢抓住,右手被咬了一大口,流了好多血,看樣子整個手臂都給扯到脫臼了,痛到忘記哭,應該是嚇傻了。

我當下也想不了太多,衝過去就是和殭屍搶人,人是搶過來了,但是殭屍的注意力也轉移到我身上,在牠撲到我身上之前,我只來得及把小鬼推向門邊她媽媽那裡。

(她又點了一根菸,夾在手指間)

那是我第一次和殭屍肉搏,簡直一團混亂,幸運的是我被牠這麼一撲是倒在臥室床上的,至少腦袋沒有撞暈,也沒有在混亂中給啃上一口。但是後續就是僵持了,那怪物嘴巴不斷開闔、近距離把一種……呃,肉爛掉很久的味道直接噴在我臉上,我則是硬是撐著不讓他繼續靠近,但那真的很難,我的力氣不算小(看了我一眼),至少比一般坐辦公室的娘泡男都還要大一些,不過那傢伙的力氣真的很大,好幾次差點直接一口咬掉我的鼻子。

我什麼都試過了,當然包括踹他跨下,但那傢伙渾身硬梆梆的,好像根本不怕痛,一點也不退縮,整個扭打過程中我一直聽到小梓的尖叫聲。

那種像是一塊掛在嘴邊的肉的感覺簡直爛透了,感覺上好像僵持了一世紀那麼久,然後我的手被那殭屍甩開,那張臭嘴已經湊到我臉前,但同時我的手很幸運搆到旁邊的某個硬物,那應該是書架或是檯燈的金屬支架,於是我直接把那東西捅進殭屍嘴裡,糊里糊塗好不容易掙脫開來。

接下來便是滿房間的你追我跑了,大概一輩子聽過的髒話都在那幾分鐘內罵完了,手忙腳亂之下我居然一時間爬不過小梓當初堆在門口的那堆雜物,只能找到什麼就往殭屍砸,那時候我已經聽說過要攻擊頭部了,我記得後來是操起門邊的鋼琴椅,沒命地一直狂敲殭屍的腦袋,等到我回過神時,殭屍的頭部已經完全爛掉了。

我身上臉上都是殭屍黏糊糊的體液,小梓緊緊抱著她的女兒,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想我的模樣一定很恐怖,小梓看著我的時候還退後了幾步,不過你要怎麼要求一個剛剛跟殭屍大打肉搏的女人體面些?

殭屍解決了,但是小鬼已經被咬了,當然那時候也知道被咬過就會被感染,然後就會變成殭屍──哪部殭屍片不是這樣演的?小梓應該也知道,那時候網路啊、電視台都還沒斷,而我們有的是時間看到各種報導,不過她卻把小鬼抱得更緊,害怕地一直退後,好像我才是殭屍一樣。

我知道她不可能下手處理小鬼,所以就和她說要她把小孩給我處理。她嚇壞了,然後馬上對我發飆。說真的,我和她交往那麼久,還從來沒有被這麼惡毒地瞪過,噢,也從來沒有被她那樣甩巴掌。(她下意識摸摸左邊臉頰)

然後碰地一聲,是她甩上公寓大門、跑出去的聲音。她就這樣帶著小鬼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了。


再也沒回來?

是啊,她大概是把我當作殺了她老公又想殺她小孩的惡人了吧?那時候我們神經太緊繃,我和她都很容易做出蠢事。


那你有出去找她嗎?

當然有啊,她那種身體根本沒辦法在街道上存活,我在她一離開之後就追了出去,可是……(她搖搖頭)

後來我在她的公寓等了幾天,沒等到人,就想說她一個孕婦不可能自己在外頭流浪,如果沒有回來,那也許是被什麼庇護所收留了也說不定,那時候我還抱著點希望,所以就開始到處尋找附近的庇護所。

你知道,那個時期還有很多庇護所,大概在學校啊、醫院啊之類的地方,大一點、堅固點的建築裡都可能有,有些是政府指定用來收留難民的,有些是民間自己架設的,一群人躲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的類似互助團體之類的地方,總之有發現我就會過去問問,不過……(她低下頭開始弄器材)

(我在旁邊等她繼續說下去,可是她沒有再開口,所以我只好繼續問)


都沒有問到嗎?

(她點點頭)是啊,真正走一趟後才發現庇護所什麼的根本不像想像中一樣溫馨,各種樣子都有啊!那些剛成立不久的庇護所還好一點,多半是幾個年輕人、中年人或是幾個還算正直的軍人為主,還會照顧難民,唯一的問題是太菜了,一不小心就會有殭屍闖進去。有些地方我前一天剛拜訪過,後一天就門戶洞開、血跡斑斑了。

至於其他成立比較久的,人口太雜、資源太少了,有些駐守的軍人甚至會把裡面的老弱婦孺趕出去。我想你應該多少有聽說過一些傳言,那些地方就像……就像是很多個小型王國,裡面有武器或是有其他權力的人就是統治者,來尋求庇護的人大概就是僕人奴隸之類的吧?依附著別人生活,在那種環境下很容易受到一些……對待,資源又掌管在少數統治者手上,有些人受不了那樣的統治趁機逃出來,結果卻是被庇護所的人帶著槍枝追殺。我看到有些庇護所之間還打了起來,有可能是私人恩怨、有可能是想要互相掠奪,在外頭可以看到一些中槍身亡的屍體,那些屍體還流著紅色新鮮的血,絕對不是殭屍。

啊,當然,那種地方都看不到沒有利用價值的孕婦,除非是掌權者搞大的。


所以你也都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庇護所?

當然,我還要找人,再說比起人類,殭屍搞不好還比較好應付一點。

不過後來我也放棄了(她嘆了口氣),小梓能夠活下來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我也不能老是在外頭遊蕩,殭屍愈來愈多,我得找個地方渡過接下來的日子,所以我就回到公司了。


然後公司裡的同事都不在了?

是啊,我在到處跑的時候搞丟了手機,回到公司的時候只看到一張紙條說他們逃難去了,食物全給帶走,只留下不能拿來吃的燈具啊喇叭之類的東西,啊,還有發電機和小卡車。


發電機,那不是挺好的嗎?

好個頭,那時候根本還沒斷電啊!(她大笑)

再說發電機太吵、太大了,一打開就可以把方圓五百公尺內的殭屍全部吸引過來哦。

不過音響系統倒是替我建築了一個不錯的防禦系統。你知道,喇叭到擴大機基本上只要一條線連著就可以了。


呃?

(她不耐煩地伸手往舞池周圍的喇叭方向比劃)反正就是很好架喇叭,而且可以把喇叭架到很遠的地方就是了,那樣我就可以利用聲音把離我據點太近的殭屍引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反正我這邊多的是喇叭,來回個幾趟就完成了。在殭屍最多的那段期間,一個喇叭可以吸引到的殭屍可比這些還多呢(指著舞池裡面)。


你這樣是在操縱殭屍嗎?

不能這麼說,遇到殭屍我還是會被追著滿街跑。不過我的確是比較可以迴避殭屍的注意力。我原本還想要看看街道上的監視攝影機能不能連上,不過沒成功,所以觀測還是要靠我自己,偶爾還是會有個幾隻殭屍闖進我的藏身處,不過殭屍總比麻煩的人類好應對些。


麻煩的人類?可以多說一些嗎?

啊,你也知道,資源愈來愈吃緊,有些人闖空門找不到食物、物資,就開始從其他人身上搶。我自己是滿低調的,至少不至於傻傻開燈昭告天下我在公司裡。不過喇叭的聲音倒是直接讓人知道還有人還在那一代活動,有幾個傢伙,大概是來自一些比較混亂的庇護所吧?似乎一直在找我的位置。我遠遠看到他們身上有不知道哪裡弄來的槍。


聽起來很不妙啊。

其實只要沿著喇叭線就能找到我的位置,不過我有稍微把喇叭線藏好,而他們花太多時間逗留在喇叭旁邊,害我忍不住招呼了些殭屍來陪他們。

不,我不會覺得愧疚或什麼的。在那麼混亂的時期這算是必要的防禦手段。


你都沒有打算交涉看看嗎?畢竟只有一個人的話很辛苦,不是嗎?

如果你和我一樣參觀過十幾個所謂「庇護所」,你就不會這樣對人性抱有期待了。

不過說到這個,後來我的確是和一個叫做素素的櫃姐待在一起一陣子,大概是因為她是個正妹吧。好啦,其實是當她發現我並開始大叫的時候已經離我的藏身處太近了,不過她的確滿漂亮的……滿身……男人的味道,你知道。那是我難得可以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的一天,不過她卻打算偷走我的東西──「打算」的意思就是沒有成功,被我發現了。

後來我還是讓她走了,誰叫她是正妹?(她乾笑了一聲)不過這樣也代表我的位置已經被某些人知道了,所以我不得不離開公司。話說回來,反正那時候也停電了,我的防禦系統早就失效了。


所以你也離開台北了?

我應該算是最後幾批離開台北的人吧?一開始台北人多,殭屍也爆炸多,不過到後來大概死的死逃的逃,從殭屍數量判斷的話大概是台北沒東西吃,都往中南部覓食去了。換句話說我簡直是追著殭屍屁股跑,我那時真太聰明了點。

我開著那台公司的小卡車,上面的器材都盡量扔下車了,只有發電機我一個人搬不動,只好一起旅行去了。我的目標是花蓮,那是我所知道老闆最後的位置,之前有試著打老闆的手機,是個陌生人接的,好像是他發現了老闆,不過狀況不大妙的樣子,應該要一起行動的同事阿鍾也沒有消息,然後沒幾天電話斷了,就再也沒消息了。

路況很差,沒開多久就會看到一堆車撞在一起堵在路上,當然也沒有人處理。引擎聲也會吸引殭屍靠近,有幾次前面路不通、後面殭屍又跟了過來,差點以為就要完蛋了呢。

小卡車耗油太兇的,我經常要撬開那些停在路中央的報廢車看看有沒有油,大概五六成是因為沒油才被拋棄在路上的,剩下的應該就是開不動、被殭屍攻擊或這兩種一起來──我會這麼覺得是因為那些車上都還附帶個一兩隻殭屍,幸好台灣上路要繫安全帶的規定執行得滿徹底的。

我花了非常多時間才到郊區,進到郊區後狀況改善了很多,主要是因為擋路的車子少了許多,而且靠邊停一點就可以找到夠高的樹讓我安全地休息,當然殭屍更容易大老遠就找到我就是了。

然後我就遇到那時候的臨時政府。


你就是在臨時政府認識「神槍手」的吧?

你打聽得滿清楚的嘛!我算是被他救了一命,因為我在他駐紮的那一代被殭屍圍住了,他替我打退殭屍,然後也把我介紹給臨時政府。那時候臨時政府很缺維修人手,雖然我是搞聲光的,不過電啊燈啊也還是略懂略懂,再加上我又帶了台發電機當伴手禮,一下子就被重用了。

那時候還沒人叫他神槍手──那好像是他在打電動時的稱號之類的──我們都叫他阿J,那時候就是奇人一個了,說是原本是專門打那種射擊電動的選手,到了世界末日滑鼠換成槍還是一樣怎麼打怎麼中,臨時政府又是個台灣難得彈藥充足的地方。對他來說打殭屍大概和打電動差不多感覺吧?

老實說他人還不差,在臨時政府那段時間跟我處得不錯。不過後來我跑到自救會之後就和你知道的一樣了,兩個團體關係惡化後我們好幾次差點打起來,幸好沒和他正面衝突上,不然我這邊可能就有個洞了。(她用拿著菸的手指著自己的額頭)阿J那傢伙瞄人的準心和瞄殭屍的一樣準啊。


你們正面衝突的話誰會贏?

這個問題挺惡趣味的啊。


認真的,讀者應該也會想問吧?

硬要說的話是看情況吧?我們擅長的不大一樣,我不擅長直接作戰,不過卻很知道要怎麼創造適合作戰的空間,那道理和創造適合跳舞的空間一樣。(她指了指舞池)

所以說,只要我一進到他的視野裡就是我輸(她對著太陽穴比了個開槍的手勢),但是如果他闖進我設計好的地盤的話大概也活不了。自救會給了我很多資源來佈置對應人類或是殭屍攻擊的裝置。


當初怎麼會想要離開臨時政府?

唔,很多原因吶,其中有些我還是不要說為妙,畢竟那些當事人現在多半還活著,而且活得不錯,可不是我這種小小修復組長可以冒犯的呢。


你指的是鍾先生嗎?

欸欸,既然你都查過資料了,就別問了吧?(她大笑)

當然阿鍾原因之一,在後來事情鬧大之後大家都知道他的為人了,不過在大戰時期他可還是臨時政府的紅人吶。

阿鍾是我同事,原本一起住在公司裡,不過後來我去汐止他和老闆兩個人就開車逃往花蓮。當我再和老闆的手機連絡上時已經沒有阿鐘的消息了。我在臨時政府遇到阿鍾,和我的狀況一樣,他在那邊混得不錯,又比我還早到,在我加入的時候他已經有自己的維修團隊了。

起初我也是很高興熟人還活著,老實說我也沒有聰明到會懷疑老同事的為人。你們可能不知道,不過在殭屍疫情爆發之前阿鍾可是個普通的阿宅,對人也挺夠意思的,除了偶爾會因為打電動睡過頭或是在工作的時候打瞌睡之外不是壞人,我們住在同一棟樓那麼久當然熟得不像話。

是因為他對我說了謊才讓我感覺到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唔,不過在那個環境下每個人都會改變,也許是我和他都改變了之後才會這麼格格不入吧?總之他告訴我他和老闆在來到臨時政府的路上被殭屍攻擊,老闆被殭屍吃掉而他逃過一劫,好不容易才進入臨時政府的庇護。這是個在那種情況下很合理的事件,問題在於他並不知道我其實在這之前和徐祐華──就是那個發現老闆的大叔──聯絡上過,知道老闆的情況和阿鍾說的有出入。如果是一起遇到意外的話他大可不用對我說謊,天知道他做了什麼不能夠跟我說的事。

然後以那個謊言為契機,我和他就玩完了,因為我居然蠢到跑去和阿鍾求證,不小心又留意到他打算進行的那些勾當,不小心又和他吵了幾架、打了幾場……反正就是完全撕破臉了。在那裡他的影響力比我大太多了,所以結果是我好幾次蓄意被編進便當隊──啊,再說下去我可能會有些危險,反正你理解成他為了某些理由用了某些方法想讓我死就是了。


剛剛提到的便當隊是什麼意思?

這個現在還不能問,也許過個幾年會曝光吧……這種事本來就是封不了口的。

(她舒展了一下筋骨)

反正我也不是很習慣臨時政府那邊的管理方式,大概是我這個人本來就比較不合群吧。很多因素綜合起來的結果就是我決定離開臨時政府,當然過程不是太光明正大,阿J和其他幾個人幫了我一把,替我引開大多數的人的注意,讓我可以搶一台腳踏車直直衝進危險區,然後用些簡單的老方法讓臨時政府的人沒辦法追上我。

如果你有去參觀過臨時政府紀念園區的話應該還看得到我們那時候在牆邊炸出的那一大片黑色呢。

外傳/平行設定: Homepage_about

訪談02

台灣 戰後政府東區訓練場

東區訓練場內部設有隔音的會客室,不過槍聲還是零零落落地穿過隔音牆。「神槍手」詹志捷一邊拿下耳罩一遍走進會客室。相較於和他相關的事蹟傳聞以及那些新政府拍攝的廣告,詹志捷顯得比想像中來得蒼白和瘦削,但是他手臂上大片燒傷的痕跡和右手少了半截的中指和無名指暗示了他所經歷過的大小戰役。


打殭屍我一點也不陌生,當然我其實還是打人比較多。我這句話指的是疫情爆發之前很流行的那個線上射擊遊戲,烈火殺神,簡稱FM,你應該有點印象吧?呃,沒有的話就算了。好笑的是,在疫情爆發後好像也是這樣子。

那時候我是所謂的電競選手,好聽點是這樣說,難聽點的話就是一天到晚打電動的屁孩,不過有人付錢讓我一天到晚打電動就是了,爽嗎?你來試試看就知道,一點也不爽。他們叫我神槍手,我想你應該可以想像這封號代表什麼意義──被叫作神槍手當然代表我槍法特好,但那遊戲每個人都他媽的拿著槍啊!所以應該不用我多說明吧?


我那個隊伍是QHP,有聽過嗎?沒有?好吧,那個隊伍在台灣算是很高端的了,之前還出過國比賽,不過在預賽就被刷下來了,那不干我的事,那時候我已經退隊了。(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看起來像是在冷笑)

我原本打的是狙擊手的位置,整個隊伍根本是我一個人在罩。之前有一場對上SS,打到最後一局,我們是進攻方,一開場我就把對方偵查兵爆頭了,結果同隊那些腦包在下一刻卻被全滅,變成我要一個人對上四個人的殘局,不過後來我還是一個人還是把他們全部殺了。

隊友都在送頭,很多場都是靠我這樣收殘局才硬打下來的,結果你猜他們怎麼說?他們說我無法溝通、打單兵、不合作、沒有掩護隊友、愛出鋒頭、莽撞行事、透漏情報,反正他們把自己死掉都怪在我頭上,也不想想是誰在他們死光後把殘局打下來的。然後後來有一場,好像是區域聯賽的某一場吧,他們又死光了,我又在蹲彈點,但是對面好像有猜到我的位置,所以我就被殺了。

比賽一輸掉,那些沒貢獻的腦包就開始發作,我也再也受不了、待不下去了。不過我那時候粉絲不少,撕破臉什麼的說法對隊伍滿傷的,所以教練替我在粉專上發了篇感性的引退文,說什麼我很喜歡和同伴一起奮鬥的感覺,但是因為要當兵不得不退隊之類的屁話,事實上我的確也是就這麼去當兵了。


摸了那麼久的滑鼠,我一直到當兵時才學會真的開槍,要說的話和想像中挺不一樣的,而且部隊裡規定多,槍也比FM的槍寒酸多了。(他淡淡笑了一下)

殭屍疫情爆發也是差不多在那時候,最一開始只是一點不明顯的事情,反正我也沒在注意,網路上的消息什麼的我都嘛看看就好,那時候特別流行一句話「認真就輸了」,你真該看看那時候ptt上面一大串一模一樣的推文。

後來真正爆發開來的時候我剛好收假回部隊,一下子突然一團混亂,我們當兵的地位最低,一開始就被到處調到處打殭屍,然後大概是發現殭屍根本打不完──廢話,派出去的人都變成殭屍回來咬人當然打不完──我們的任務開始漸漸變成保護誰誰誰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嘛,那個誰誰誰你就自己想像吧,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傢伙。

我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在發號施令,反正有人下令我們就跟上,我是無所謂,只要一直有槍、有彈藥給我用就好,護衛別人總比衝進殭屍群亂打一通好些。保國衛民?哼,阿兵哥都變成殭屍要怎麼保國衛民?


你不會擔心自己的家人嗎?

家人?喔,我不會,也沒辦法擔心他們,我爸媽都在澎湖,殭屍應該要在台灣吃飽了才會游過去吧?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爸是捕魚的,我媽開民宿,在殭屍跑到澎湖之前台灣的人先一窩蜂跑過去了,我家民宿一下子被塞爆,一間雙人房可以塞下兩個家庭,為了要有個地方住那些人什麼都付得出來。後來有一些被感染的人在澎湖發病,偏偏台灣本島自己已經不行了,根本沒人去管澎湖正在淪陷,於是我爸媽和我老妹只好跳上漁船開到外海,然後就沒有再跟我聯絡了。

不過別擔心,他們現在都還能訪問他們,你改天可以去找他們聊聊。


我會的,現在還是先說說你的經歷吧。

喔,好,我剛剛說到哪裡了?喔,護衛工作嘛。

我做了好一陣子的保護工作,不見得保護哪個人,有時候殭屍太多檔不下來,也要掩護那些重要人士逃到下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時候算是比較驚險的,很多像我這種被莫名其妙拉過來的阿兵哥都在那種時候死掉。

說真的,頂頭那些人根本不會指揮,也完全不在乎我們活不活得下來。我們阿兵哥說穿了就是會開槍的死老百姓,大部分的人看到殭屍嚇都嚇死了,腦袋一空槍桿子往哪邊揮都不知道,我一邊打殭屍一邊還要閃流彈,流彈哪來?當然不會是殭屍開的槍啦。(他撩起衣服,向我展示他腰側、肩膀上幾個彈孔的痕跡)

你也知道現在他們都叫我神槍手、戰爭英雄什麼,說我一個人可以單挑上百隻殭屍什麼的……那算是誇張了點。我開槍也沒多準,至少那時候還不是那麼準,而且部隊的槍爛透了。我想我唯一優點是我已經殺過太多殭屍、把打殭屍當作飯後消遣,所以一點也不怕那些連掩護都不會找的蠢蛋。你要說我分不清電玩和現實也好,反正我看多了,所以真正面對那些怪物時一點也不害怕。如果你到過前線你就會知道這多重要,很多人在練習場打靶打得嚇嚇叫,但卻在實戰的時候輸給自己的恐懼──這把年紀說這種話挺中二的,不過我是認真的,清空戰場的時候我也會去把死掉的人的武器撿回來,那些槍管裡面要嘛就是子彈一股腦打光全空了要嘛就是連一發都沒打出去就掛了。

你不會想知道為了保護那些豬頭重要人物死了多少阿兵哥,很多人帶著槍就逃走了,不過我還是跟著他們,因為命賤歸命賤,跟對人就有用不完的子彈,有了武器和只能到處逃竄畢竟不一樣,不跟嗎?


最後我跟著某個人輾轉逃到臨時政府,嗯,或者說我跟著的那個人後來也是組織臨時政府的一員,反正我到了花蓮,然後大概是發現我居然還沒死,臨時政府的人開始把我當一回事,在我沒有當班的時候他們讓我教一些平民百姓打殭屍,有時候我還會有我自己的小隊員,會去執行一些任務什麼的。

再後來我幹過的事多了、槍法準了,他們開始把我塑造成某種戰爭英雄。現在想想不得不說那是滿聰明的方法。你想想看,現在這年頭誰還相信他媽的政客?比起帶衰總統的握握手,我想大部分的人還是寧可有個Iron man一路從好萊塢飛過來拯救世界吧?啊,Iron man是疫情爆發前很紅的一個電影,超屌的,你有機會一定要看一下。

我不知道被「神槍手」壓下來的暴動到底有多少,不過只要在那些大人物演講完後,我再上台講個幾句鬼扯,那些死老百姓通常都會大聲歡呼叫好。

反正我剛好也很習慣被捧成救世主,就像之前還在打比賽的時候,隊伍把我當作個明星選手,最紅的時候甚至還有賣過我的周邊商品──你別笑,大概五年前我還有看到印著我的臉的T恤,穿在一個殭屍身上──我在粉專上那些會好好檢討啊、要繼續努力啊、增進向心力之類的屁話都嘛是教練幫我發的,遇到採訪我也會演得一副我和我的隊友感情超好的樣子。觀眾愛我愛得要死對我沒什麼壞處。

其實那樣也不賴,反正我知道他們開始重視我,就不會把我派去便當隊送死。


便當隊?

你沒聽說過嗎?好啦,其實便當隊是我們自己取的名字,那種部隊有時候叫作先遣小隊、有時候叫作修復小隊,也有時候是聽起來挺無害的物資供給隊啊通訊部隊之類的,反正聽起來挺有一回事,不過實際上卻是被派去執行一些有去無回的任務。

這應該算是臨時政府大家都知道的黑歷史了吧?你真的不知道?


成立這樣的隊伍有什麼目的?

目的?(他冷笑一聲)有啊,有些地方明明知道很危險,但是為了擴展勢力範圍還是得派人先發吧?比方說被殭屍攻佔的水源區啊、發電廠啊或是港口等等的重要地方,總是得先推些人去看看有沒有被吃掉吧?有些任務鐵定是凶多吉少,這樣比起派我們這種戰鬥經驗豐富、好不容易培育起來的優秀士兵,當然是先派雜兵去探探路啦。講難聽點,那些湊合著的部隊要戰力沒戰力,逃跑倒是還可以,運氣沒有太差的話總是會有一兩個孬種可以回來和我們報告狀況。

後來甚至有幾組便當隊根本是因為臨時政府照顧不了那麼多人、或是某些無可奉告的戰略意義,故意把人派去死一死。再後來,究竟那些人應該要進便當隊、那些人又可以留在臨時政府工作,這種決定權落入某些特定高層手上,變成一種變相除去異議份子的手段了。

當然那些人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被編進便當隊裡,不過送來給我訓練的時候我都分得出來。說真的,遇到那些便當隊的我都很懶得訓練他們什麼,因為這些人踏出臨時政府後通常都回不來,要不然就是僥倖活了下來後馬上又被編進另一個便當隊,反正上級要你去死通常都會執行到底。

我遇過一個最衰的例子是連續被編進便當隊四次半的傢伙,Zoe,可能沒我這麼有名,不過你應該多少聽過吧?還是你們都直接叫她本名駱佳怡?


你是說重建組的那個駱佳怡嗎?

對啊,她年輕的時候超正點的,你知道嗎?大戰結束的時候我還跑去問她願不願意替我生孩子,結果你猜她怎麼回答?她說她不會替男人生孩子。(他大笑)


我聽說過你們感情不錯。

以哥們來說算是挺鐵的。當然陣營關係我們也有段時間是敵對的。

Zoe一開始剛進臨時政府算是我引薦的,那傢伙挺厲害的,也沒有武器就這樣一個人在台北生活了好一段日子──我是說台北沒錯,殭屍疫情剛爆發的時候最慘的就是台北,那裡人太多、自然資源太少,大概一半的人是把自己鎖在高樓大廈躲著躲著就餓死的。Zoe那傢伙不但活得好好的,還一個人開車一路開到花蓮,然後剛好給我遇上。

照理來說Zoe應該會是滿受重視的的人才,因為她對於殭屍的習性滿熟悉的,也懂一些修繕。你知道嗎?後來我們收復台北時那個在每個小隊編派鋁梯的主意就是她提出來的,根本天才!鋁梯很輕,扛著就可以到處跑,在平面隨便一打開就是簡易路障,在高樓大廈間一搭就是橋,小隊的存活率和機動性一下子高了好多。

所以我就說Zoe那傢伙在某些方面真的很猛,偏偏她惹到某個恐怖的上級,就這樣被派到便當隊當殭屍飼料,完全沒有發揮的空間。

前面兩次她好不容易活著回來,但馬上又被派到下一個必死的任務中,上面要殺她的意思很明顯,所以後來我跟著他們的隊伍,偷偷幫了她一些。

我知道我這樣被發現的話也會被列入黑名單,不過反正我已經是臨時政府的「戰爭英雄」了,他們不會隨便讓我死,所以我其實不大怕。倒是Zoe,她只要繼續待在臨時政府,無論如何都會被害死,就算我幫得了她一次兩次,這種處境也沒辦法改變,所以後來我和一些同伴製造了點機會讓她可以離開臨時政府,之後就和你們知道的一樣了。


你說你對人開槍過,是在現實中開的槍嗎?

我還沒有分不清遊戲和現實到那種地步。不過,有的,我有對人類開槍。一開始是在那些某某某大人物的藏身處吧,你知道的,那些人躲藏的地方物資最多,有武器、有高牆、有食物,哪個人不會想跑過來尋求庇護呢?不過讓一個人進來就會有更多人進來,他的爸爸媽媽兄弟姊妹表哥表妹男朋友女朋友到路上撿來的狗都會一窩蜂往你的藏身處蹭,所以那是不行的。

基本上我們奉命口頭警告勸離他們,但是如果是那種大呼小叫會把殭屍引來的,我們也會開槍,還有一種是為了活命不顧一切的,他們可能會想要直接把那些大人物的庇護所搶過來,嘛,不擇手段這點大家都一樣的。我遇過大約四次大規模的人類攻擊,那些被我們趕走的人聚在一起,害怕和飢餓讓他們全發了瘋,不顧一切就往我們的槍桿子前衝,其中有一次還被他們成功了。


那怎麼辦?

只能和我保護的重要人物一起夾著尾巴逃到下一個安全的地方嘍。放心吧,為了應付這種情況,那些人早就準備好逃脫路線了。

有些阿兵哥或許會選擇趁機留下來,我有個夥伴就是趁亂加入那些暴民,因為他懂開槍還有些利用價值,所以沒有像是那些逃不掉的官員一樣被脫光光吊在紅綠燈上給殭屍啃,而且也夠好運,在彈藥用光之後還有辦法活下來,我另外一些夥伴就沒那麼好運了。


到了後來的臨時政府,因為要擴大規模,物資的生產也上了軌道,所以開始收留各路難民。我只有一次被指派要狙擊某異議分子──臨時政府其實不大需要用這種手段幹掉礙眼的人,比較多的情況是處理被感染的人。發現被感染的人的時候,那些幹部會讓他跟家人好好道別,然後裝模作樣地給他一點食物讓他離開基地,之後就是我的工作了。(他比出對腦袋開槍的手勢)

當殭屍疫情緩和、人類開始收復城市的時候,我反而殺了更多人。挺好笑的吧?明明殭屍沒了,有些佔地為王的人卻當老大當太爽,不肯接受秩序回來──好吧,我所說的秩序說穿了只是上頭那些人定的規則就是了──不少情況是必須動用武力才能成功收復某些地方。你知道監獄的事吧?那些人寧可炸掉整個建築物也不讓我們進入他們的地盤,而且我們還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那些人也跟著監獄一起炸了。


當你對著活人開槍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我會想著,有一個我沒有見過的面孔,在遙遠的地方,扯下耳機罵了聲幹,然後瞪著螢幕等下一場對戰開始。

外傳/平行設定: Homepage_about

訪談03

台灣花蓮 災變博物館

資料照片上的曹巧是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女,看起來有一點混血兒的模樣。瓜子臉、大大的眼睛、立體的五官、白皙的皮膚和有些漸層的棕色長直髮,標準的由上往下俯角,那是疫情爆發之前最為流行的自拍角度。

       

        很漂亮吧?這是我那時候在facebook上的大頭照,雖然這張照片修圖修很大,不過我那時候真的還挺漂亮的,對這點我還滿有自信的。在那之前我完全沒看過什麼殭屍,我爸爸是立法委員,我們一家很早以前就已經得到了消息,早在新聞還在追蹤藝人離婚原因的時候就已經全家搬到安全的地方,設備堅固、物資充足,還有24小時巡邏的帶槍守衛。

我花了些時間習慣不去學校的生活,不能天天看到那些死黨讓我很不習慣,我還記得那陣子的演藝圈最熱門的話題是桃桃和她老公離婚,不能夠第一時間和姊妹淘討論真是憋壞我了,還為此和我爸賭氣了好幾天。反倒是殭屍疫情大爆發的時候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是說,我還是有在看電視、有在上網,還是知道台灣到處都淪陷了,但是我早就開始了關禁閉一般的生活,所以這些災難對我來說沒什麼真實感。

有時候會有新的重要人物搬進來,有時候我會聽到槍聲,但從來不會有人跟我解釋發生了什麼,只是一再強調我們很安全。


我們住的宅邸什麼都有,包括一個很氣派的會議廳。我爸和那些攜家帶眷住在這裡的其他立法委員還是會花上大半天的時間把自己關在裡面開會。還有企業家,尤其是那個什麼企業的大老闆,他也住在那裡,而且整個避難宅邸根本就是他一手規劃的。總之那個宅邸裡面住了不少老早就得到消息的重要人物,在外頭一團混亂的時候居然還維持著平時在政府機關的習慣。

現在想起來挺荒唐的,不過我那時候覺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去問他們開會都在討論什麼,我爸老是叫我少管這些事。他做事沒有我插嘴的分,只有競選時會告訴我該說些什麼話。

我爸也叫我不要和那些守衛太靠近,他說他們都是沒教養的男人,被人看到我和他們走在一起會被說話。還有規定哪個人的小孩不要理、要對誰家家眷有禮貌一點……反正向來都是這樣啦,身為政治人物的家人我本來就算是半個公眾人物。


不過他管不到我上網,只要我不要放露胸照或者其他會被記者或政敵拿來損害他名譽的照片就好,所以我在網路上還是很活躍。避難宅邸裡當然有網路──開玩笑,我們甚至每間房間裡都有冷氣呢──所以我還是會在facebook打打卡、發發文,不過隨著時間過去,我還是越來越無聊。

被關在避難宅邸我根本沒辦法出門打卡、沒有新衣服就沒有穿搭文、不能買東西就沒有開箱文,那裡的食物單調又油膩,我一開始還會抱怨一下吃的東西多爛,後來因為每餐食物跟本一模一樣,連批評都沒有意義了──而且每天每天在我的照片下按讚的人都在減少!

我真的好想念以前的生活:想在有氣氛的餐廳裡吃西餐、想唱卡拉OK、想出國、想買網拍……各種不適應讓我那陣子脾氣愈來愈糟,除了一篇又一篇沒什麼特色的發文外什麼事也沒得做。那時候我爸的脾氣也沒好到哪裡,他開會的頻率甚至比平常任何一個時期都還要高,根本沒心思管我的少女憂鬱,當然也沒留意到我做了什麼。

我這個無辜單純的女孩子能做什麼?不,事實上我已經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了,只是我還不知道。


過了一陣子,那些回在我的照片下留言的朋友和粉絲漸漸不見了,酸言酸語愈來愈多。起初我還不以為意,你知道,網路總是這樣,粉絲一多就會有人來留一些下流不好聽的話,我以前也遇過幾個,通常都是刪個留言、鎖個發言權就沒事了,但是這些話語愈來愈多,說什麼我不知民間疾苦之類的,用了很難聽的話罵我,卻沒有朋友替我說話。我真的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衣食無虞的生活在那時候是多麼難得,也沒想到別人眼中我的那些抱怨、無趣的東西都是種炫耀。我太過理所當然地把所見所想通通放上網路,沒有思考過這些文章會透露什麼訊息。

有段時間晚上會聽到頻繁的槍聲還有吵鬧的聲音,但是大家都說只是殭屍,反正後來也沒發生什麼事──那時候的我們真的一點經驗也沒有,後來參與了出擊才知道防守進攻基地的殭屍時是不應該發出那麼多聲音的。那段時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上什麼麻煩、害死了多少人──無論是覬覦避難宅邸的難民或是奉命保護我們的守衛。


最後一次的暴民攻擊發生在大白天,那時候我把自己埋在圖書室的躺椅裡面看電影。我很少進圖書室,但是那陣子實在閒得發慌。我想那時候的台灣應該是完全淪陷了,電視上已經沒有任何節目,有網路的地方只剩下我們這種老早就做好準備的避難處,我在facebook上的發文開始沒有人搭理,這讓我終於有了大事不妙的感覺。

我還記得那天我一邊埋怨圖書室沒有新的電影,一邊昏昏欲睡地看著哈利波特第一集,突然之間警鈴聲就響起了。

我一開始還搞不清楚警鈴的意義,是殭屍闖進來了嗎?還是哪裡失火了?無論是哪種,以往那些守衛都會替我們打理好,所以我也沒有太緊張,只是覺得被打擾並且出於好奇地從圖書室探出頭查看。

外頭的情況出乎我意料地混亂:警鈴聲依然響個不停、好多人在走廊上奔跑、尖叫聲和槍聲在離我很近的距離下不斷響起,連天花板的粉塵都被震了下來。

這下我開始害怕了,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躲回我安全的房間裡。我在走廊上和好多人擦身而過,那些人滿臉驚恐,有些還受了傷,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解釋發生了什麼事。

為了繞過有槍聲的地方我繞了好一段路,好不容易來到寢室區域的時候才發現寢室的房門全部都打開了,牆上有彈孔、地上有血腳印,很多東西都被扔到了走道上。我的房間在走道末端倒數第二間,可是那時的我已經完全失去走過走道的勇氣。

遲疑之際,我的房門被用力地甩開,幾個陌生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衣著破爛、滿臉油膩,每個人都拿著沾血的武器。為首的那個啐了一口痰在地毯上,對著其他人嚷著說:「曹巧那個小賤人逃走了,我們去把她找出來!」

我和他們素不相識,完全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變成了他們口中的小賤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非得要把我找出來不可。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也知道麻煩大了,不至於笨到走過去和他們講道理。房間是回不去了,我得趁他們發現我之前去找我爸,那時候的我還天真地相信我那個立委爸爸一登場就可以擺平包括暴民在內的任何問題。

我想我那時太害怕、太急著離開了,平底鞋的聲音引起那幾個男人的注意,他們馬上一邊大聲叫嚷一邊追了過來。如果在外頭,我這個弱女子根本跑不贏那些壯漢,但是好歹我在避難宅邸閒晃了那麼多日子,對於宅邸結構的了解救了我一命,我爬上爬下、從一間房間跳過窗戶逃到另一間房間,頭髮亂了、鞋子踢掉了、裙子扯破了、滿身大汗,模樣一點也不淑女,但是我畢竟是驚險地甩開那些人、穿過一團混亂的宅邸來到會議室。


在昏暗的會議室裡,我找到我爸爸了,在主席檯後面。他被一條繞過脖子的粗繩掛在國父遺像前面,胸前開了兩個粗糙而血淋淋的大洞,流了滿地的血,當然,已經死了,被殘忍地殺死了。我在那一刻才意識到法律所賦予的權威並不存在現在這個世界。

叫嚷、槍聲和警報聲持續著,但我的腦袋卻被一片空白的絕望所占據:我最後一絲希望在那一刻瓦解了,我失去了最後的依靠,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目標。

眼淚在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流過我的臉頰,雙腿早已不堪負荷,我跌坐在地上。

「小賤貨很會跑嘛?果然在這裡過得不錯嘛?」追趕者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但是我已經再也跑不動、再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跑了。

「看來是累壞了,希望還有些體力能陪我們玩玩。」另一個人的聲音,我的手臂被粗暴地拉起,而心灰意冷的我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拯救我的是一連串槍聲,我的身上被鮮血和腦漿濺濕,火藥味充斥,我聽見一個高亢的尖叫,然後才發現那聲音出自我自己的嘴巴,我看到那幾個追著我的男人倒在我身後,腦袋炸開來,眼睛、牙齒和各種血淋淋的器官灑了一地。眼前的畫面對我這種始終活在保護下的人來說太過衝擊了,我完全嚇壞了。

一隻手粗魯地摀住我的嘴,我本能地咬了一口,但那隻手上戴了手套,對我的攻擊毫無反應。掙扎間,一個冰冷的硬物抵在我耳邊,是一把對著我的手槍,說也奇怪,那手槍反而讓我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拿槍指著我的是避難宅邸裡的一個守衛,他戴著一副用塑膠繩繫在腦後、嚴重磨損的粗框眼鏡,背著一把烏漆抹黑的大槍,識別證上印著「詹志捷」三個字,我在宅邸裡見過他幾次。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叫我安靜點,知道是自己人,我也就識相地停止尖叫和掙扎。

在他牢固的臂彎中我發現我抖得非常厲害,即使別開視線不看爸爸和暴民的屍體,血腥味和火藥味一而再地刺激我的神經。你要知道我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在臉上擠出一個迷人的笑容感謝救了我的守衛:「謝謝你救了我,你做得很好,可以把槍移開了嗎?你知道,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就不好了。」

但是詹志捷沒有照做,他鬆開箝著我的手,槍頭卻依然指著我。

難不成他以為我也是闖進宅邸的暴民之一?這讓我開始緊張。我的模樣在逃跑中變得狼狽不堪,妝也哭花了,也許是這樣才沒有被認出來?想到這裡我手忙腳亂地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呃,你知道,我是曹立委的女兒,曹巧,你應該多少有看過我,你應該認得我吧?」

他沉默地看著我強作鎮定的自我介紹,手槍仍指著我:「我知道。」

「我和你是同一邊的,你應該要保護我,沒錯吧?」我指著那把槍,「把它放下好嗎?你嚇到我了。」

他不為所動:「我想沒有人和你同一邊了,曹巧。」

我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不懂……」

「你是他媽的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他突然吼道,嚇得我向後一彈,我看到他握著手槍的手因為壓抑的憤怒顫抖著,並且依然毫無偏差地瞄準著我。他大概意識到不應該大叫,壓低聲音低吼,「你以為這些人還有之前那些人是怎麼發現這裡的?你以為他們是怎麼知道這裡躲了這麼多人、佔用了這麼多資源?」

我當時真的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會和我有關,詹志捷的舉動讓我很害怕,我一步一步地退後,而他也一步一步逼近。直到我背後抵到會議室的牆面,而他的槍口也抵在我的額頭上。

手指扣在板機上,抑制著憤怒的他冷酷地繼續說下去:「你以為在這個殭屍到處跑的世界上還有誰會看你在臉書上嘻嘻哈哈?每一個人都活在餓死的邊緣,你卻在抱怨這裡食物不好吃,傻傻的把地點、房間的照片公開。你他媽的就是造成這裡被攻擊的原因!你以為知道這點的人會原諒你嗎?」

「我……」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可是我爸爸他是……」

「他死了。而且不是被闖入者殺死的。」他簡短地說,「他們知道是你引來暴民後殺了他,當然,我也收到要殺了你的命令。」

「可、可是,你不會這麼做對吧?」我徹底慌了,他的行為說明了他沒在開玩笑,「你是好人,是會保護我的人,對吧?」

「不,我只是奉命行事。這些人──」他用沒有握槍的手指著地上追趕者的屍體,「──也只是被環境所逼,不得不冒險一搏的人。」

終於了解自己的命運,我急得哭了出來,再也管不了什麼形象了:「但是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也只是……只是做我平常做的事情而已,我沒有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好想念我朋友、好想念以前,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刺耳的警報聲終於停止了,但是外頭的打鬥聲和嘶吼聲依然持續。暴民已經擊潰宅邸裡所有防線,正肆無忌憚地掃除殘餘的守衛。

他一邊留意著會議室入口有沒有人闖入,一邊在我旁邊看著,默默讓我獨自哭成淚人兒。可能是男人這種生物對於哭泣的女孩子終究沒有抵抗力,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口氣軟化了:「你知道的,你是造成這裡失守的元凶,不可能和我們一起撤退。就算我在這裡放過你,你也是會被暴民抓到,不如直接一槍打死你,還能少受點苦。」

「我不要……」我哭到癱軟在地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軟弱地在死亡面前耍賴。

詹志捷垂下手槍,又說了一次:「我不能帶你走。」

我抽抽噎噎地點點頭,想著爸爸、想著失去聯絡的朋友、想著那些facebook上憤怒的留言。

我恨極了這該死的殭屍、恨死了這場鬧劇,奪去我平凡快樂的人生、害我成為背負著好幾條人命的罪人。我好恨,我從來沒有想要傷害過別人,卻陷入了這般哪裡也去不了的窘境。我好恨,我恨那些毀了我生活的人、恨沒有保護我的爸爸,我更恨我的嬌生慣養、恨我的不甘寂寞、恨我的漠不關心,我恨這個變質的世界。

我在這一天才終於了解到這世界的殘酷,以這種衝擊的方式。我的身心都已經到極限了,但渺小的本能卻像是被打撈上岸的魚苗一樣蠕動、掙扎著不想面對活該的死亡。

一個暴民粗魯地闖進會議室,詹志捷熟練地托起背後的長槍,在對方還沒適應會議室裡的黑暗前便扣下板機,闖入者應聲倒地。他沉默地盯著入口看了好一陣子,確定沒有其他同夥發現,才解除攻擊的動作,緩慢而慎重地向我開口道:「我問你,你想要活下去嗎?」

我用力地點頭,抬起被淚水模糊的眼睛看向他。

「即使很痛苦也要活下去嗎?」他又問了一次。

我點頭。


我仰躺在會議廳角落一張翻倒得桌子底下,詹志捷從暴民的屍體上扯下一團爛布,要我咬在嘴裡。這麼做的時候他顯得有些遲疑:「咬緊,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爛布看起來好幾個月沒有清洗了,在我嘴中散發著血腥味。詹志捷轉開兩顆子彈,把火藥灑在我的臉上,然後掏出打火機湊在我臉旁:「閉起眼睛,忍耐一下。」

我閉上眼,然後他就點火了。

火焰迅速地壟罩在我的臉上,焚燒著、吞噬著,我清楚地感受到皮膚一寸寸溶解的痛楚。高溫中我想要放聲尖叫,但是口中的布團讓我只能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我全身抽蓄、掙扎著,失去意識前最後的印象是詹志捷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按住我不斷揮舞的四肢,他好像有對我說些什麼,也許是鼓勵、也許是安慰、也許是責罵造成一切的我,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完全聽不進任何話語了。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躺在一張整理過的床舖上,暴民們在攻下避難宅邸後發現了面目全非的我,並且替我做了治療。他們沒有深究我身上的嚴重燒傷,因為在攻打宅邸時廚房和車庫都發生了爆炸。被問起身分時我佯裝驚嚇過度失去記憶,也坦然接受他們給我起的新名字。

我捨棄了我的容貌與曹巧這個身分苟活下來,卻意外地與「暴民」們建立了深厚的羈絆。生存壓力減少後,他們已經不再是那時候窮凶惡極的匪人模樣,變得相當活潑吵鬧,總想幫毀容的我打起精神;而我也會分擔他們維護宅邸的工作,著手進行了過去從沒做過的粗重工作,甚至還學習如何防禦殭屍的攻擊。我加入了他們,在同一個避難宅邸中展開我的隱姓埋名的新人生。

我改變了很多,不再總是依賴著他人的生活雖然辛苦卻讓我體會到前所未見的踏實。儘管宅邸中有足夠的藥物,我的傷還是伴隨著許多痛苦的後遺症,但是我卻不怨恨,每當痛得受不了時我便要自己想起因為我的無知舉動而死的人,把我為了活下來所承受的痛苦當作對這些人的贖罪。

從我的新夥伴的言談中得知,在宅邸被攻下之後,倖存的政治人物家庭在部下的掩護下逃走了,也許是去投靠其他這樣子的避難處、也許在找機會奪回這個宅邸。聽著他們的談論,我總想著那天幫了我一把的守衛詹志捷是否還是跟著那批重要人物?或是已經在哪次工作中喪命了?在這樣的亂世下,我還能夠見到他嗎?

外傳/平行設定: Homepage_about

玄武計畫口述

我是懶得再對「玄武計畫」多說些什麼啦,如果你有興趣的話,輸個關鍵字就能調出幾十段政論節目。他們當然有來訪問我,不過自從我對攝影機比中指說了句「操你媽的去吃屎啦幹」後,那些人就收斂多了──啊,那段的話當然是被剪掉了,而且之後也沒有人再白目到跑來問我想對決策者說什麼了。

你對玄武計畫了解多少?哦哦,對啊,和刻在記念碑上的差不多嘛,什麼人類反攻的號角、什麼收復台灣的里程碑之類的是吧?我跟你說,都是狗屁!這話我說應該更可信吧?我們他媽的兩年前就把綠島清乾淨、一年前就在花東縱谷蓋新生碉堡了你們還在里程碑?我告訴你,殭屍大戰打了那麼久,就是沒有人想到要用槍托在那些台北來的狗官後腦杓敲個兩下。我們辛辛苦苦打下了三分之一個台灣他們全沒放在眼裡,去你的大台北主義,他們非要光復台北才睡得著覺。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台北當然要清理,但時間不對啊!你可以稍微動個腦想一下嗎?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站穩陣腳,好不容易可以開始慢慢收回一些資源,那時候我們才剛剛開始反攻啊!我問你,那時候的台北是什麼樣子?不,光是想想在殭屍出現前的台北是什麼樣子就好了。明白了吧?那裡可是全台灣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充滿高樓、地下室還有他奶奶的捷運系統,到處都是遮蔽物、每走十步就會撞到三輛車子。我們剛逃離原本的都市、苟延殘喘活過殭屍海,在台北沒有資源、沒有營地,但是那些豬頭居然說什麼「奪回首都才能穩定民心」那種屁話!

你說,要攻下一座殭屍王國需要什麼?軍隊?補給線?告訴你,我只要一顆飛彈就好了──咻,碰,然後整個城市和裡面活的死的死了又活的一起炸光光就一切搞定了。可是那些豬頭不這麼想,整天在唉唉叫什麼首都什麼精神寄託什麼重建資源的,反正就是非要先打下台北就是了。而且我剛說的補給啊軍人他們都拿不出來,我們有的就只有我一個人,懂嗎?我一個人!戰爭英雄就是要這樣用,他們打著我的名號,說我會帶領大家光復台北,還真的就招到了一批蠢蛋──唉,所以你知道了吧,玄武計畫裡面最先死掉的那八十七個人都是記在我的帳上的啊!

那些第一批跟著我到台北的都是菜鳥,老鳥早在清理花東縱谷的時候死得差不多了,夠資格活下來的才不會智障到願意再踏進都市。那些菜鳥啊,好幾個才十幾歲,大概是殭屍大戰剛爆發的時候給親人保護得好好的那批吧?只有跑給殭屍追的經驗,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和殭屍對幹,一聽到英雄兩個字腦子就燒壞了。還記得槍一發下去就有個滿臉痘子的矮子拿了槍就來找我要簽名……真是夠了。


玄武計畫的執行比目的還蠢上一百萬倍。對,我們要奪回台北,然後整個戰略就是開三台武裝巴士把我們載到台北車站放下來打殭屍──我他媽的怎麼知道要從台北車站下手?那些豬腦大概以為把殭屍趕走以後我們就能順便搭高鐵去肅清南台灣了吧?那些下命令的什麼不會,就是話講得比唱歌好聽、放屁都有人拍手,我真想看看哪天殭屍殺進他們家別墅的時候他們懂不懂開保險。

我們的補給根本不夠,他們宣稱我們的糧食和彈藥夠撐一個禮拜──說得好像一個禮拜就能夠搞定著個殭屍大本營一樣!而且我們的通訊爛透了、整個後勤團隊也菜到不行。更糟的是還有個豬腦袋指揮官,大概是那堆豬腦裡面猜拳猜輸的笨蛋吧?什麼都不懂但他媽的自以為很懂,幹。


第一個白天的狀況還在控制內,兩個小夥子給殭屍活活吞了,有兩個被咬傷、三個不知去向,不過我們暫時以武裝巴士為據點,把周圍殭屍清了一輪。那些菜鳥可天真的,以為這樣就拯救世界了。大概到了傍晚,他們看已經沒有在動的殭屍,跟我說想放鬆下來吃點乾糧的時候,那些躲在大樓裡、小巷裡還有該死的地下道裡的殭屍又一個接一個冒出來,愈來愈多,把整個據點團團圍住。

我有跟你說過我晚上是不打殭屍的嗎?我是說盡量。晚上視線不好,紅外線不能拿來瞄那些冷冰冰的殭屍,子彈大部分都會浪費掉。更重要的是晚上對那些沒經驗的傢伙太可怕了,我不是在說笑,你看看那些已經把自己當英雄的小夥子到了晚上一個個都嚇尿了──殭屍一個接一個,殺也殺不完,好像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殭屍、光沒照到的地方好像也都是殭屍,到處都是那些歪七扭八的身體、到處都聽的到那些天殺的鬼吼鬼叫。光是這種感覺就夠嚇傻一半以上的小鬼了,更何況我們一點退路也沒有,只要哪邊的防禦上出現缺口,我們和我們的武裝巴士都會給殭屍攻佔。那個晚上特別慘烈,等到太陽出來我清點人數的時候,大概四成的人都不見了。要我猜的話,我猜很多人都是受不了恐懼,看到空檔就想逃跑,然後就再也沒機會回來了。

然後那個豬腦指揮官就把我找過去說話了,意思大概是就算我們把地面上的殭屍清理乾淨,那些台北地底的殭屍還是會跑出來咬人,所以我們應該同時間分配一半的人力掃蕩地下部分──你聽到以後怎麼想?當然蠢斃了!我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下沒有拿對講機給他四十五度角敲下去看看能不能把豬腦修好。我們人已經夠少了,根本沒辦法應付地底下作戰。你應該知道吧?台北車站的地底根本是該死的複雜,至少我在戰前到那邊從來沒有不迷路過。現在好啦,給殭屍逛了一圈以後什麼倒了什麼破了什麼卡住了都不知道,燈啊電梯啊鐵定壞光光,要一群菜鳥士兵在這樣一片黑暗中和殭屍玩鬼抓人,可能連按板機的機會都沒有就自己摔死了。

不過抗議無效,指揮官一邊跟我保證會繼續申請增援一邊催我組了個地底作戰小組,大概二三十個人,再加上六個沒屁用的後勤。下地底之前我們刻意在入口處製造一些噪音,盡量把地底的妖魔鬼怪先能引出來就引出來,也真的冒出了幾隻王八蛋。然後我要大家安靜下來,先確定有沒有想出來走到一半的殭屍,結果才等不到十分鐘那個豬腦就沒耐性了,催著要我們快點進去快點出來。

我們保持安靜從百貨門口的那個入口進到地底。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個地方原本還不是車站,是某種類似商店街的地方。殭屍出現的時候大概沒有人還有心情看店逛街什麼,不過趕著從車站搭車到其他地方的人倒是不少,好像覺得搭上車就可以到比較安全的地方一樣──不過說起來也沒錯啦,全台灣大概就台北最慘,然後全台北大概就車站這邊最慘吧?總之我們打草驚蛇的作法起了一點作用,剛進去的時候什麼也沒看到,只有一團混亂。我要後勤在入口處設燈,轉角的地方再設燈,不過設燈的效果不大,因為到處都是倒塌的東西,沒走多遠又是一片黑,當然手電筒也照不遠。

我們緩慢但還算順利地走了好一段路,一路上大家都很安靜,可是這種安靜形成了某種壓迫感,一種……像是在看恐怖片,隨時都會有他媽的怪物蹦出來嚇你那種感覺──而且我們他媽的根本就是在恐怖片裡面,用膝蓋想就知道這裡鐵定還有好幾百個殭屍餓著肚子在亂晃。連我都覺得壓迫了,更何況是那些沒經歷過大風浪的菜鳥?

大概在快進捷運站的地方,我們遇到了第一個殭屍。那個殭屍下半身只剩幾塊要掉不掉的骨頭碎片,靠兩隻手慢慢向我們爬過來,走在前面的一個菜鳥沒有注意到,走過去腳就被抓住了,那菜鳥嚇個半死,直接就往殭屍腦袋上開槍,差點沒把自己的腳也他媽的一起轟掉。然後突然之間整個地下都是槍聲,你知道吧?回音。我們當然沒有裝滅音器,開玩笑,我們是要「光榮收復台北」的隊伍,哪有配備什麼娘炮滅音器?幹,反正突然間都是聲音,我正想這下完蛋了,就聽到又有白目在開槍,還有人開始鬼吼鬼叫,有人說又有殭屍冒出來,有人說被子彈打到,有人根本只是跟著大吼大叫。手電筒的光不夠、影子晃來晃去,我跟你講,不光是我的好隊員,連資源回收桶都他媽的像個殭屍。

我叫他們安靜、不要開槍、不要走散,根本沒人鳥我。我們的聲音加上回音全部合在一起,連是不是真的有殭屍混在裡面唱金屬搖滾都不知道。混亂之中原本躲在比較深處的殭屍也陸續冒出來了,很多人往我們進來的入口處那邊跑,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那邊的燈突然暗掉了──大概是被踢倒了之類的──然後是更多鬼叫,我還不至於被這樣的場面嚇壞,知道當務之急時重新整頓我的部隊。

我往最靠近我的一個傢伙頭盔上用力巴下去,扯下他的耳機在他耳邊大吼要他停止開槍,找一個適合的作戰地點,光是要他停止對我拳打腳踢就費了我一番工夫。我用同樣的方法讓離我比較近的另外幾個人冷靜下來後,發現有人在一片黑暗中反而愈逃愈深處。我擔心沒有人叫住他們這些菜鳥會一股腦兒往殭屍嘴巴裡跑,追了上去,哈哈,那應該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決定,該死的,我一個人也沒追上就被一發沒長眼的子彈打中。馬的,也許我該慶幸那個開槍的還是個菜鳥,沒有準頭直接轟掉我腦袋,幹,反正我被子彈的力道打得往旁邊摔,好像撞破了什麼、好像往下落了一段,總之在下一次的撞擊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只有一種很平板、早就聽膩了的聲音,幹,我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有殭屍,而且大概有一群在我的下方。我不知道是怎麼摔的,就好死不死卡在一個地面破洞露出來的鋼骨上,下面可能是鐵軌也可能是其他地方,反正擠滿了等我掉下去的殭屍。

我每個地方都痛,有些地方好像還被鋼筋什麼的刺破了,我的手滑滑的,而且非常痛,剛剛的子彈直接蹦掉了我右手兩截手指,可能還卡在我肩膀某個地方,血還在流,我的槍早就不知道掉到哪裡了。我的眼睛裡有粉塵,我用手去抹,粉塵沒黏出來,倒是抹得我自己滿臉血。我試著移動,一邊擔心整個破口會不會就這樣塌下來。反正幸好那個洞沒有太鬆垮,我邊滾邊爬好不容易滾離崩塌的地方,身上的傷口讓我差點叫出聲音。我花了大概三十秒調整呼吸,然後又花了三十秒翻身坐起來。

狀況真的非常糟糕,我不知道我失去意識多久、和隊伍離多遠,當然在這一片黑暗中我也不知道我人在哪裡,我的手電筒在剛剛一團混亂的時候被碰到地上摔壞了,如果沒有握緊握把就發不出光,所以我把我那隻報廢掉的右手和手電筒用子彈帶緊緊纏在一起。然後我摸到我那個一點用途也沒有的對講機,耳機還塞在我耳朵裡,不過一點聲響也沒有,我試著對它說一些話,要求對講機另一邊的任何一個人回話,不過看來我在的地方剛好收不到訊號,或者說,也許已經沒有人可以收到我發出的訊號也說不定。我持續了一陣子愚蠢地自言自語,到最後甚至差點他媽的吼出聲來。我太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太需要 個人來告訴我接下來該做什麼,那時候就算是那個豬腦指揮官告訴我應該脫光光跳到殭屍眼前的餐盤上我也可能會照做吧?

不遠處出現了一些動靜,是一個被困在倒塌的柱子下的殭屍聽到了我的說話聲,再更遠處也有些聲響,我沒有浪費時間去確認那些聲音的主人是不是剛好也動彈不得,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爬起來,在忽明忽滅的手電筒燈光下伸手摸索附近有沒有可以扶著的東西,摸到了一片應該還算牢靠的水泥牆,結果下一秒又被腳下一個硬梆梆的東西絆倒,還被那面水泥牆擦破一大片皮。我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確認了我正站在鐵軌上面。在還搞不清楚往哪邊才是出口,但是必須移動的情況下,我決定先沿著鐵軌走,至少未來要回頭時還有個依據。

害怕嗎?幹,當然怕得要死啊,你們到底是把我當作什麼東西了?戰爭英雄也是人啊,操你媽的,我還知道我不是那種死了可以傳點復活的電玩角色好嗎?我可以一槍轟掉一個殭屍腦袋,但是我那時候只有一把小刀,還沒有可以握刀的手──不過說真的,就算有槍有手,什麼都看不到的情況下也沒屁用,你當我是用心眼瞄準的噢?

我走幾步就會停下來,聽聲音確定附近有沒有殭屍,用那個秀逗手電筒照照看腳下有沒有障礙物。我發覺我正在遠離月台,兩旁都是水泥牆,但是身後的腳步聲和呻吟聲讓我沒辦法回頭。以我的經驗啦,一般來說人愈多的地方殭屍也會愈多,往這種沒有人會到的地方比較不會遇到殭屍,況且鐵路的視野比較沒那麼複雜,有狀況可以比較快發現──前提是我還看得到的話。不過在殭屍爆發的那段期間還是有些可憐蟲以為躲到地底下就安全了,我路過了好幾個有人逗留過的地方,還看到一個裝著發霉物體的大鍋。至於當初的使用者為什麼會丟下還有食物的鍋子離開,我不大想知道,而且很不幸地,那口大鍋子提醒了我自己有多餓,我想我是真的昏迷了很久了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些若有似無的呻吟聲一直尾隨者我,隨時會有殭屍從很近的距離下出現,我沒什麼從狩獵者變成獵物的經驗,神經繃得很緊,所以當連接對講機的耳機傳來聲音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哈哈,沒看過戰爭英雄嚇一跳吧?我腳下沒有踩穩,身體一歪,反射性地用手去扶著牆壁,結果碰到傷口害我痛得要命,咬緊牙關才沒幹出聲音。

那聲音在我耳機裡吼了一陣子我才聽清楚他在說什麼,老實說透過對講機每個人的聲音都會變得有點奇怪,光聽聲音的話很難分清楚誰是誰,不過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之後,我就知道那個人是Zoe。

你應該多少聽過Zoe這個人吧?那傢伙低調得很,不過在奪回台北那幾場大仗中不靠她真的贏不了。我應該說過吧,她算是最後幾批離開台北的人,死心塌地地在台北等著她那個各種意義上來說回不來的前女友──別跟她說是我說出來的──反正就我們這群人裡面她算是對「那時候」的台北最熟悉的一個。她不大會打殭屍,我試過教她用步槍,不過看到她直接跑到殭屍面前用槍托敲下去的畫面後就放棄了。

我想想她那時候是怎麼說的……對了,她都叫我阿J,跟我比較熟的人會這樣叫我,可惜現在已經沒幾個人這樣叫了,她好像是說「阿J、阿J!詹志捷!我知道你這孬種還活著,還不快他媽的回一下話!」反正就是類似那樣的話,在無線電頻道裡公然大罵我這個戰爭英雄,哈哈,別看她現在那樣子,當年她發起飆來連我都怕,你聽說過吧?我們比腕力的時候我還輸給她咧。我那時一開始還以為我聽錯了,因為Zoe並沒有參加那次的玄武計畫,真的,她的紀錄是後來才硬寫上去的,一開始根本沒有在名單內。那次她原本應該要留在基地裡面管那些水管電線之類的雜事。

我壓低聲音回了一句「是Zoe嗎?」因為我知道我附近還有殭屍,每說一句話就多一些被發現的風險。

「不然你以為是誰?還活著就說話啊。」我記得她是這麼說的,完全是她的口氣,然後一點也不浪費時間馬上繼續問我的狀況。我也簡單告訴她我的傷勢,還有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瞎走什麼,她說叫我繼續沿著軌道走,她會在地面上維持在我的通訊範圍裡面

我問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有為什麼沒有其他人的訊號,她叫我閉嘴先找到安全的地方。我同意我不應該製造沒有意義的聲音,所以一路上都只有聽著她單方面告訴我消息,只有在她要求我回報狀況時冒險開口。

照Zoe所說,現在是我們進入地下之後的第21個小時,我現在是往部隊的反方向移動。在我還沒來得及表示應該要想辦法回頭與部隊會合之前,Zoe就要我打消這個念頭。她說我走下地底的那個入口已經毀了,而就她所知,無論是地面上或是地面下的部隊都不在了,不是被殭屍吃了就是緊急撤退了。她說她在基地幫資訊組處理硬體的時候收到消息,說我們在地底下遇到大批殭屍,逃出地底的人引出了殭屍,那些殭屍把地面上的人嚇個半死,匆忙之中指揮官下令炸掉地下街的入口──你聽到一定和我一樣傻眼,靠,炸掉入口?你可以想像看看,我的部隊可能在地底下和殭屍奮戰,結果我們的退路卻被那個孬種給炸了!完全不管地底下部隊的死活!如果我那時候在場,不,只要我那時候沒有他媽的暈過去,我一定會衝過去給那隻蠢豬一顆子彈!

雖然我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不過Zoe就像是早就猜到我會動搖一樣要我冷靜下來,說她告訴我這些不是讓我失去理智的,「你要揍他的話好歹也要先活著回去,如果你回不去的話這部分我可以代勞」,哼,這傢伙真懂得鼓舞人心。她在我開口說任何話之前先一步叫我閉嘴,不要放鬆警戒。

告訴你吧,其實我們的通話不像是我說的這麼順暢。Zoe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有時候會消失一陣子,然後又突然出現要我給個回應。我想應該是有些東西擋著,或是她在地面上偏離了我的行進路線,每一次失去通訊的時候我會害怕,真的,儘管笑好了,我那時候可狼狽的,Zoe根本是我最後可以抓住的一根稻草……啊,反正就是類似那樣的存在。

咳咳,我說到哪?總而言之Zoe要我就這樣順著鐵軌走到下一個車站,找找看有沒有可以離開的下的出口。你搭過捷運吧?一站和下一站之間咻一下就到了,但是當用腳走、滿地障礙物、光線不足外加隨時要提防殭屍冒出來的時候,這段距離可真是他媽的超長。


不知道走了多久、繞過多少可疑的呻吟聲,我遠遠看見一面牆擋在隧道中間,再靠近一點後我看清楚那東西是一列車廂,你知道的,就是捷運車廂。但是那段車廂並不是乖乖地停在軌道上,而是歪七扭八橫在路中間。我向Zoe回報這個情況,而她叫我經過車廂的時候要小心一點。蛤?你是問我為什麼嗎?我跟你說,我一靠近那段車廂就聞到非常臭的味道,懂了沒?那裡死了一堆人啊!我敢告訴你那段捷運應該是在屍變初期、大眾運輸剛剛癱瘓的那段時間,載了一大堆想要逃跑的人,沒有想清楚應該要往哪個方向逃跑總之就是離開原本的地方,結果在隧道裡面不知道怎麼出軌了,也許那些人活活撞死在車子裡,但也也許有些人不是在第一時間就死了……你懂了吧?唉,在那樣的日子裡人死後才是可怕的啊。

我試著穿越車廂,能夠爬的地方就爬,要不然就從車廂與隧道牆壁的夾角中鑽過去,在大約剩下兩節車廂的距離時,我爬上車廂,卻沒注意到腳底的窗戶已經破掉了,一不小心整隻腳就這麼踩空滑下去,幸好我反應夠快,及時扶住車廂,沒有整個人掉進去,但在我試著撐起身體的時候,一隻手冷不防抓住我的腳踝,說真的,幸好我好幾個小時沒吃東西,要不然鐵定是嚇到挫屎,幹,差點就被咬了,我硬是把腳抽出破窗,那隻手還緊抓著不放,我得用短刀把它的手指一隻隻撬開來才能脫身,要是那時候有另一隻手從車廂裡抓出來的話我就沒辦法在這裡和你說話了。哈哈哈哈。

在總算脫離那一串巨大障礙物之後我有回頭看一眼,那最前面車廂的輪子上掛了一些破碎的布料,好像還有像是骨頭的東西散落,我大概可以猜到那串車子是怎麼出軌的了……不過不重要。


Zoe在失去通訊好一陣子後重新連上我的對講機,她叫我先停下來,告訴我現在已經很接近西門捷運站了。她要我在接近月台的時候小心點,這一點不用她多做說明我就懂了,我之所以可以一個人在地底下走著麼久是因為軌道上面的殭屍本來就少,但是一但到了車站,因為與外界相通,徘徊的殭屍就會多上很多。

果然,還沒看到月台的廣告刊版,我就先一步看到了蹣跚走動的人影,而且數量龐大,我狀態良好的時候都不見得能突圍,更何況我現在帶傷。在出軌車廂那麼一折騰,我手指的傷口又裂開了。我慢慢退回隧道裡後向Zoe回報這個情況。雖然我是澎湖人,不過台北的捷運我還是有點概念,西門站的人潮比起台北車站只有略少一點,代入殭屍數目大概也不會差太多。換句話說我那時候可是被困在兩個擠滿殭屍的車站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搞清楚自己的處境後,一股強烈的倦怠感壟罩住我,不,應該說我早就累了,要不是以為走到西門站可以找到出路,我也不會一直走下去,老實說我他媽的受夠了:一個人在這見鬼了的地下走,我的部下死光了、槍掉了、傷口還在流血,哈哈,你相信嗎?我那時候真的覺得我這一條爛命是時候該死了,只可惜身上一把槍也沒有,連果斷解決自己都辦不到。我跟Zoe說了這個想法,她在對講機那頭嘖了一聲,然後說了一些罵我懦夫、說我必須背負我「戰爭英雄」這個稱呼相對應的責任之類的話。我當然知道她不要我放棄,我也當然知道她會出現在台北絕對是拚了命想要來把我救出去,但是我還是要強調一下,我那個時候真的他媽的受夠了,被困在地下的人是我又不是她,聽到她在那邊講什麼骨氣什麼算不算男人之類的話我就覺得有氣,於是我便和她稍微吵起來了──啊啊,我實在不大想跟你說我們吵架的內容,現在想想兩個大人吵這種東西挺幼稚的,總之我根本不想管我的聲音會不會吸引殭屍,在那裡吵了一架,然後對講機又沒了訊號。

陷入安靜之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狀態,那些不能確定是遠是近還是隧道回音的呻吟聲又出現了。我靠向牆壁,失血和飢餓讓我有點暈眩,我心理想像著自己稍後的死狀,你知道嗎?我那時候甚至有點埋怨殭屍走太慢,害我要這樣提心吊膽地等待自己的死期,哈哈。因為殭屍還是沒有出現,我又想到至少我在死前和Zoe說了話,如果對講機還有訊號的話應該要和她說聲謝謝之類的。

然後Zoe的聲音還真的又出現了。不過老樣子,搶在我開口前她先說話了,她叫我折回到剛剛出軌的車廂那邊,「你剛剛說那裡很臭,還有殭屍是吧?」我這語氣學得不夠像……總之Zoe那傢伙聽起來像是在告訴我她發現了某家料好實在還有啤酒無限暢飲的吃到飽燒烤店,你猜她想到什麼?哈哈,對啊,我想這個現在應該已經是常識了:把屍體掛在身上之類的可以一定程度掩蓋活人的氣味。我們那時候都太緊張了,居然都沒想到我其實還是有辦法的。於是我往回走,到那串車廂那裡找屍體。

現在想想挺好笑的,我一直對於處理屍體這件是挺反感的,不管是人的屍體還是殭屍的屍體在台灣這鬼地方一下子就會變的又臭又噁爛,結果我居然要專程跑到車廂裡面去找看看有沒有沒爛光的屍體。說真的,屍變發生那麼久了,第一批的死人在那時候大概也都爛得一點也不剩了,不過既然剛剛還有殭屍可以伸手抓我,那就代表我還能寄望變成殭屍的屍體。

那串車廂的車門都關著,不過有些窗戶是破的,所以我就從窗戶爬進其中一節歪斜的車廂。不過很遺憾地那節車廂裡面只剩下一團混亂和一些零散的骨頭,於是我通過車廂間的通道爬到下一節車廂,然後是再下一節車廂。那節車廂裡一樣沒有能用的屍體,不過倒是有個會動的傢伙,一發現我爬進車廂就搖搖晃晃地往我這邊靠近。唉,要是在平時,一隻落單的殭屍我根本不會放在眼裡,但是現在沒有任何攻擊手段,我只好趁著被抓住之前退回之前的車廂。但是那殭屍大概也餓久了,完全不想放棄我這自己送上門的食物。哈哈,雖然我算是有足夠的時間再從破窗戶爬出去,不過看到殭屍在歪七扭八的車廂裡面追得跌跌撞撞,我就想啊,就算沒有槍我應該也能撂倒這傢伙才對──不蓋你,我們這些打殭屍打習慣的人什麼不說,衡量情勢這點都很強的,什麼時候可以打、什麼時候應該跑,要是不會拿捏的話根本活不到這時候啊,哈哈,雖然我自己是沒什麼機會決定要跑就是了,哈哈哈。我在車廂尾端停下來,等那個殭屍傻乎乎晃過來,那邊的車廂間有一段不小的落差,一般人都會留意到跨過去,不過殭屍可沒那麼聰明。嘿,果然那傢伙眼裡只有我這塊肉,穿過車廂的時候就絆了一下,我也沒錯過機會補上一腳把它踩在地上,用我那把小短刀戳進它眼窩裡,然後攪一攪,然後──我想詳細地你應該不會想聽吧?好吧,總之我把它從殭屍變成珍貴的屍塊,胡亂塗在身上,總算是讓我順利穿過西門站的月台──至於後來我的傷口感染,害我在基地裡躺了半個月差點丟掉小命又是另一回事了。


Zoe說西門站無論是地面上還是地面下的殭屍都太多了,她在地面上也會有危險,所以要我再多走一站的距離到龍山寺站。說真的我已經又累又餓了,不過看到捷運站月台上還有掉下鐵軌的那些傢伙後我同意她的提案。過程中我停下來休息了一段時間,因為Zoe說地面上是晚上了,就算有殭屍在啃我的頭皮她也不會在晚上的台北亂跑。我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停下來,Zoe把對講機交給一個叫做小麥的小夥子,讓他和我聊天,確認和我的通訊。我那時候還不認識小麥,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可惜在之後一次清理新竹的任務中被殭屍咬了……總之那天他劈頭就說他從以前就是我的粉絲什麼的,兩個大男人也沒什麼好聊的,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好幾個小時,也稍微了解了一下地面上那些人的情況。

他說他和Zoe以及另外一個做內勤的人一聽到我這邊出狀況就出發了,三個人騎著兩台機車從基地循著之前有整理過的高架路段衝來台北,先是到了我們的武裝巴士據點,有一台巴士載著剩下的人和那個豬頭指揮官逃回基地,據點剩下兩台巴士。他們找到了兩個因為受傷而被趕下車的倒楣小兵,發現台北車站一帶通往地下的入口已經被炸毀了。小麥說他們有一度以為我已經死了,因為他們找到一把上面有我簽名的槍,附帶一隻斷手死死按著板機。不過Zoe說我才不會犯蠢到在自己的槍上簽名,執意用對講機繼續找生還者。他也告訴我他們在殭屍橫行的地面上追蹤我的訊號其實有點困難,現在已經放棄了會製造噪音的機車,留一個夥伴在據點照顧受傷的兩個人,他和Zoe改以徒步的形式繼續維持在我的通訊範圍裡。

說著說著大概是天亮了,Zoe接管對講機,指示我繼續上路。在有屍塊的掩飾下我沒有經過太多驚險就來到龍山寺站的月台,雖然比起西門站來說殭屍是少了一些,但是還是出乎我能應付的範圍。我很清楚我的的身體狀況已經接近極限了,非得要在這一個地方和地面上的人會合不可,所以硬著頭皮爬上月台。

雖然說有屍塊掩蓋我的氣味,不過殭屍這種東西挺麻煩的,如果我有太大的動作引起它們的注意還是會被團團圍住。我憋著呼吸慢慢走過月台,尋找往上的樓梯。離我最近的是一條電扶梯,當然世界末日那麼久了早電扶梯什麼地也早就沒電了,所以我把它當作一般的樓梯走上去。或許是忙著留意殭屍的動作,或許是即將得救的心情害我太過放鬆,也或是手電筒剛好在那個當兒他媽的接觸不良,反正我走著走著居然一腳踩進電扶梯上的一個破洞。啊啊,你知道電扶梯吧?雖然現在很少見了,不過在殭屍出現之前的台北可是到處都是,下面有一些機器然後上面是像是履帶一樣會動的那種樓梯,天曉得之前那裏發生了什麼事,我走上的那條電扶梯的樓梯部分翻了起來,我沒有注意就踩進機械的縫隙裡面,連帶著整個人跌坐到電扶梯上。我痛得倒抽一口氣,勉強忍住沒有叫出聲,不過其實沒屁用,因為我採到機械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聲響,幾個在底下徘徊的殭屍於是注意到我了,然後因為它們那該死的鬼吼鬼叫,愈來愈多殭屍注意到有個人形的食材卡在壞掉的電扶梯上面。

這狀況很不妙,我費勁把自己的腳拔出電扶梯,零件的碎片在我的小腿上刮出好幾條血淋淋的傷口,可是那時候我也顧不得傷口,因為殭屍已經陸陸續續爬上電扶梯了。我一拐一拐爬到上一層,結果發現上層的殭屍同樣也在朝我靠攏,可以說是我已經玩完了。說起來挺蠢的,被殭屍包圍當下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按下通話鍵想至少告訴Zoe我沒救了,但是更好笑的是那時候對講機剛好又收不到訊號。

哈哈,要是我手上還有槍,大概那時候也會把槍扔在地上放棄掙扎了吧?不過我還在這裡對吧?哈哈,是啊,這回真的是給Zoe他們救了一命。在我一點方法也沒有的時候,突然上方某處傳來一聲爆炸聲,整個車站都在搖晃,不只我,連那些殭屍也嚇了一跳──啊,這樣說好像會誤導什麼,殭屍不會嚇一跳,嗯,你知道的,反正殭屍被那聲爆炸聲吸引了注意,突然間有什麼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爆炸聲的另一邊拉,說真的我一開始還以為我被殭屍給抓住了,畢竟什麼都看不清楚嘛,不過後來才從移動的方式判斷這個抓住我的是個活人。爆炸聲又接二連三地在背後響起,我和那個人拔腿跑出車站。

在地底下走了那麼久,重見陽光害我差點睜不開眼睛,幹,就算還是很多殭屍在跑來跑去我還是覺得他媽的得救了。帶我跑出捷運站的是小麥,和我一樣全身掛滿爛肉,我們互看一眼後都沒肝沒肺地笑出來。然後他帶我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做了簡單的處理,負責製造爆炸的Zoe在稍後出現和我們會合,後來聽說那些炸藥是從武裝巴士上面搜刮出來的,沒想到我差點被那炸藥害死卻又給炸藥救了一命呢,哈哈哈。

後來的事情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們趁天還亮著時趕路,沒有休息太久就啟程與Zoe的另一個夥伴會合,然後開著武裝巴士回到基地──這部分的事情我的印象就沒那麼深了,因為那時候我因為傷口感染而開始發燒,連怎麼進到基地都不記得。

就像以往一樣,回到基地時我受到了英雄式的歡迎,而Zoe他們三個人則因為擅自行動被嚴厲地處罰了,不過這也是我離開病床之後才聽說的事情。後來我並沒有遇到那時候的那個該死的豬腦指揮官,雖然從Zoe得到的消息中知道他坐了第一輛武裝巴士撤退回基地,但是回到基地的倖存者名單裡面卻沒有他。嘛,我沒有去研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是Zoe騙了我,也許是那些撤退的部隊裡面有人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吧?哈哈哈。

嗯?你說我和Zoe嗎?不不不,我和她真的不是那樣的關係,幹,你以為我不想啊?我早說過想和她生孩子了,結果馬上被打槍了啊!不對,那次我喝醉了跟又跑去找她告白還真的被揍了一拳……啊啊,反正她那邊很多東西要忙,整整半個月的病床時間她都沒有來探望過我。我後來才知道她以後勤的身分參加了之後的玄武計畫,也就是你們都聽過的那個版本,我則是在稍微復健之後也回到戰場,你知道嘛,戰爭英雄啊,可不能缺席呢。然後在更久之後台北才終於完全被人類「奪回」了。

外傳/平行設定: Homepage_about

二期兵

(上)

那時候我們這一類的士兵被稱為二期兵,其實打殭屍的人一直在缺也一直在招,硬要算的話早就好幾百期了吧?那時候人類終於開始掃蕩殭屍,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派往各個地方,重建組織也很積極地在訓練新的士兵,不過志願上戰場的人還是不夠,於是組織改變政策,另外用抽籤的方式抽出十二歲以上的男生來當兵,相較於之前志願受訓的士兵,那就是所謂的二期兵。

老實說二期兵在那時候是個帶有歧視意味的稱呼。我們入伍得晚,訓練都晚別人一節不說,比起那些老早就站出來為人類犧牲奉獻的志願兵,我們的確是窩囊了許多,連伙食組都瞧不起我們。那時候在軍隊裡領著比別人少一半的飯菜、看著別桌那些年紀可能比我小──甚至根本是女孩子──的志願兵一邊談論殺殭屍的經驗,一邊不時斜眼看過來,心裡真的非常不好受。二期兵很好認,首先我們清一色是男的、每一個都怕殭屍,而且全都剃著大光頭。

屍變爆發的那個時期我只有小學,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和家人躲在避難所,當避難所出問題的時候再逃到另一個避難所。對於應對殭屍,我只知道兩個指令:閉嘴和聽話。雖然知道世界發生了很可怕的事,但是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我一直都沒有真正和那些怪物打交道。當時我年紀很小,每次遇到要逃亡的時候其他大人都會保護著我們這種小孩子先逃,所以我一路上都很順利,最後成功躲進那時候的臨時政府,然後再輾轉來到最後的重建組織。我總以為從此以後就安全了、總以為一定會有偉大的大人把殭屍全部殺光光,壓根兒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大人,而那時候殭屍還沒殺完。


我第一次近距離面對殭屍是在入伍之後,那年我十五歲。訓練員讓我們配戴短刀和護具,五個人一組穿過一間有一隻殭屍的訓練場。那個訓練場是狹長型的,非常空曠,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殭屍,當然那殭屍也馬上發現我們。殭屍的脖子上綁了一條粗繩,繩子延伸到一個小洞外,讓那邊的人可以隨時把殭屍跩過去。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緊張得要命。我永遠忘不了在那個距離下聽到的呻吟聲,光聽那聲音就可以在腦中描繪出空氣從那張潰爛的嘴巴中吸入、通過生蛆的內臟的畫面。那隻殭屍已經「使用」很久了,它赤著腳,衣服幾乎爛光了,皮膚是鐵灰色的,只剩一隻手,頭皮被扒下了一大片,連頭蓋骨都露出來了。我們一踏入訓練場,它喉嚨中的呼嚕聲瞬間增大,挪動那雙見骨了的腳向我們一拐一拐地靠近。

我們的任務只是穿過訓練場,而那個殭屍的腳幾乎只靠骨頭和一搓爛肉維持著,行動相當緩慢。只是我們都沒什麼面對僵屍的經驗,進到訓練場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行動,突然旁邊的一個同伴大聲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就自己跑了出去。他一有動作,殭屍馬上轉身向著他,但是他閉著眼睛跑得飛快,一下子就繞過殭屍伸向他的那隻腐爛的手,跑到了訓練場的對面。看到了成功的例子,其他的同伴也鼓起勇氣立刻仿效,衝過殭屍,轉眼間還在入口處的只剩我一個人了。

殭屍的注意力放在跑過它身邊的同伴們,背對著我,正是大好機會。我手掌冒汗,吞了口口水,也強迫自己跑起來。眼看殭屍的身影離我愈來愈近,近到都可以看到它背上掛著的襯衫碎片、聞到它身上的惡臭,我的腦中警鈴大作──如果你和殭屍面對面過就會懂我的意思,那是一種很純粹的、獵物的本能,讓我的腳步和踩進化糞池一樣沉重和不情願,只想馬上折回到安全的地方。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記得原本安靜的訓練場突然響起我的名字,在意識到之前我的手就被那殭屍牢牢抓住。那是一種集合所有噁心感覺於一體的觸感,殭屍的手非常冰冷,皮膚鬆鬆的、肌肉爛爛的,就像是什麼糊狀物質上方飄了一層厚繭一般,可是那隻手的力道卻異常地大,怎麼甩也甩不開。抓到我之後那殭屍一點也不遲疑地張口就要咬下去,好險在第一時間殭屍脖子上的繩子就被拉緊了,那殭屍直挺挺地往後仰倒,但是手卻還是死死地鉗著我,連帶著又把我拉到它面前。我的臉撞上了它硬梆梆的下巴,耳邊好像聽到有匆忙的腳步聲在靠近,鼻子聞到更加刺鼻的殭屍臭味,抬起頭,猛然見到那殭屍已經張開了它的嘴對著我。然後下一刻,那殭屍的臉爆開來了,伴隨著的槍聲在我一團混亂的腦袋中聽起來像是趕不上殭屍炸裂的畫面一般脫節。


訓練員在半秒之後把我從殭屍的殘骸上拖起來,把那隻冰冷卻牢牢抓著我不放的手剝下來。我越過訓練員的肩膀,剛好看到一個男人把槍放下的動作。那個男人以軍人而言算是偏瘦,他戴著有點像是飛行員或是研究員會帶的那種護目鏡,看到我在看他,對我撇了撇嘴。「菜鳥,還不快跟『神槍手』道謝!」我的訓練員在我的頭盔上用力拍了一下,用下巴指著那男人,「要不是他剛好在場,我現在可是要來處決你的。」

我愣愣地看著那男人,總算明白過來,是那個男人在殭屍開口咬下去之前及時開槍,從扭在一團的我與殭屍中成功轟掉殭屍的腦袋,救了我一命。

神槍手沒有等我開口,把槍靠在肩上,轉過頭和一旁的訓練場人員聊起天:「幹,再這樣玩下去,老子再抓一百隻殭屍回來也不夠用。」


 (下)

我的綽號從那之後就傳開了,「幸運小子」,這個綽號從那時候開始緊緊跟著我,推也推不掉,同儕間對於我被神槍手救回一命這件事既揶揄又有些忌妒──老實說到後來我自己也有點得意了,要知道那時候神槍手可是大家的偶像,可不是每個人都機會能被偶像拯救呢。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是很崇拜神槍手,即使後來我也知道他的形象是重建組織刻意塑造的,為的就是──啊,沒錯,塑造這樣的英雄人物的確起了作用,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玄武計畫,但是他們所知道的其實是後續潤飾過的版本,最一開始的玄武計畫其實相當粗糙,講白了就是召集軍人從台北車站開始收復台北,打著神槍手本人領軍的口號,我當然毫不猶豫就登記參與了。

對我來說那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們二期兵窩囊了太久,好不容易有個看起來很帥氣的作戰計畫,並且能和心目中的偶像並肩作戰,聽起來非常令人熱血沸騰。我以為我們會在戰爭英雄的領導下踏著英勇的步伐、開槍掃射每個冒出來的殭屍,然後光榮拯救全台灣,沒準自己也能成為下一個神槍手──不過實際參戰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搭著巴士到台北,然後就是永無止境的纏鬥,我從來沒想到殭屍有這麼多,第一次靠自己打死殭屍是很令人振奮沒錯,但那些怪物早上也來、晚上也來,沒完沒了,屍體發出惡臭堆疊在我們的巴士周圍,更多殭屍還是一直鬼吼鬼叫晃過來。我們光是作為基地的巴士都守得很辛苦了,更何況要往外擴展安全區,整個作戰僵持了一天一夜,一點進展也沒有。

整個計畫最失敗的地方大概就是總指揮官在我們還沒確保安全區的狀況下就要部隊處理地下街的殭屍──這部分是我聽到戰後檢討的結果。我也是被派下地底的隊員之一,那時的我已經完全喪失鬥志了,來到台北之後遇到的各種狀況把我嚇壞了。總之並不會有人理會我這種小兵的心理狀態,唯一的安慰是這場作戰確確實實是由我們心中的英雄領隊,即使這在後續的討論中也被視為失敗的決策。

我很難把那時在台北地下街發生的事情完整敘述出來,因為所有事情都發生得太突然、太混亂了。我們全都很緊張,擠成一團,不知道誰先看到殭屍就開槍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突然間眼前就一片黑暗,大家都在開槍,我也是,我當然想過子彈會打到我的同伴,但是一看到動靜還是會忍不住害怕而扣下扳機,我想大家應該也和我一樣。那個地下道簡直是地獄,吼叫聲和開槍聲在地下道全糊成一片,我感覺到有什麼在抓我,然後有個人──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神槍手本人──用力在我的鋼盔上敲了一記,叫我不要開槍了,這讓我終於意識到整個隊伍都失去控制了,大家甚至分不出眼前鬼吼鬼叫的究竟是同伴還是殭屍。

對講機裡可能有指示,但在一團吵鬧中我根本什麼都聽不到。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們已經在摸索著往出口逃跑了,很多人影追在我身後,幾個同伴明明上一秒還在我前面逃跑,下一秒便不知道被哪裡撲出來的殭屍拽倒在地,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安全回到入口處的,也許我真的就如我的綽號一樣是個特別幸運的人吧?也真的是特別幸運,入口處在我通過的下一刻突然爆炸,各種碎片扎得我滿身是血,但比起被困在地下的同袍……那是總指揮的命令,因為太多殭屍隨著逃到地面的部隊湧出。

在地面上我們依舊驚險地與殭屍纏鬥,直到指揮官用喇叭大聲宣布作戰失敗,要撤退了,我們才一邊打一邊退回巴士。明明來台北時開了三台巴士,但撤退時卻因為動線被堵住的問題只有一台開得走,而那時剩下的隊員也差不多只需要一台巴士。

最好笑的是當我灰頭土臉、拋棄尊嚴,夾著尾巴想逃回安全的基地,卻在最後一刻被丟下了。原因是我被爆炸炸出的傷口,指揮官急著逃跑,根本不想浪費時間確認我有沒有被咬到,所以我和另一個受傷的士兵──我們都叫他小謝──就這麼被趕下車,留在殭屍滿街跑的台北送死。

小謝的狀況比我糟太多了,他大概整隻手臂都廢了,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布料捆在他手上都沒辦法止住血。那時我們已經絕望到什麼都不想管了,應該說我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們經驗太少,壓根兒沒想像過自己會有被部隊單獨落在臺北的一天。我們拖著身子盡可能地往高處躲,然後肚子一餓就把身上最後的口糧吃光,然後等死。

不過我的運氣真的很好,這次拯救我們的是一陣引擎聲,我聽到時還以為自己終於餓到出現幻聽了。那畫面有點奇怪,來的人只有三個,騎著兩臺重機,看起來就像電影裡面登場的英雄人物。他們把機車停在巴士附近,下車查看我們基地的狀況。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駱佳怡。駱佳怡算是我在組織裡的熟面孔,瘦瘦高高、眼睛細長,看起來有點兇,倒不是說是個像神槍手那樣的重要人物,其實我一直搞不大懂她在組織裡是怎樣的存在,反正就是哪邊有東西壞掉她就會過去修理的樣子,所以大家都多少看過她。我那時看到她就想我大概連幻覺都有了,還以為自己還待在組織裡吶。反倒是小謝腦袋比較清醒,看到有人馬上呼救,也才讓我們順利會合。

駱佳怡帶來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是醫療人員,馬上替我們做了檢查和處理,而她自己則是和我借了對講機,跟另外一個看起來有點原住民血統的男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叫作小麥,他的全名太長,所以大家都這麼叫他──離開了一陣,再次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掛滿了血肉模糊的屍塊,我這才想起之前訓練的時候的確教過可以用屍體掩蓋活人的氣息,不過從來沒想過有人會真的這麼做,這樣太噁心了。他們帶回了一些糧食,還有炸藥,說是去了巴士那裡一趟。

入夜後我們停止所有活動。總算得到幫助讓我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恍惚間聽到他們一直壓低聲音爭論著要不要繼續搜救的事情,我這才知道他們三個人是專程來台北找神槍手的。這麼一說我想起自己想搭上巴士的時候確實沒看到神槍手。

我聽見小麥說神槍手已經死了,他們帶著無線電始終沒有聯絡上可能的生還者,他還說他找到了神槍手的槍。聽到這個消息我還真的偷偷哭紅了眼睛,這挺奇妙的,明明是因為追隨著崇拜的偶像才落得這般下場,到這時候我居然一點也不恨他,知道他死掉後還是難過得不得了。然後我瞥見駱佳怡搖搖頭,說那把槍雖然有神槍手的簽名,卻絕對不是他的槍,她說神槍手不是會在自己的槍上面簽名的那種人,照我的說法他很可能還被困在地底下。他們接著又爭論起被困在地底下存活的可能性,而我已經抵擋不住倦意,只隱約聽到小麥說再繼續留在台北連他們都會遇到危險,而駱佳怡則堅持要找回神槍手,說重建組織還需要他。他們又爭執了好一陣子,但我在他們有共識前就睡著了。

隔天天才剛亮,我們就都被推醒,駱佳怡他們看起來像是又離開過一趟,要我們一起轉移到另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我們也就迷迷糊糊地去了,然後她和小麥又離開了半天,回來時說是已經聯絡上地底下的神槍手,要我們在地面上跟著追蹤他的位置。這聽起來容易,實際上卻是個天方夜譚,我們的線索只有大概的方向與斷斷續續的無線電的訊號,一旦那訊號消失我們就要回頭到處晃,希望可以重新連繫上。而且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這裡有兩個狀況嚴重的傷兵,而台北到處都是殭屍。

現在回想那段路還滿奇幻的,和之前攻打台北的感覺完全不同。我們一路遠離當初的台北車站,整段路上只靠著判斷和謹慎到處躲躲藏藏,竟然都沒有與殭屍交手到。那三個人裡面只有小麥帶了一把手槍,其他兩人則是只帶刀和鈍器,也許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極力避戰吧?特別的一點是他們輪流背著一個折疊鋁梯,這東西之後起了很大的效果,讓我們可以直接在高處移動,也可以到達一些沒有出入口的安全區域。

我聽見駱佳怡一直在對對講機說話,老實說挺新奇的,她管叫神槍手阿J,滿口粗話,有一陣子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還吵了起來,連懦夫啊、沒用的東西之類的話都罵出來了,一點也不像是在和神槍手那樣的戰爭英雄對話。他們聽起來是很熟悉的朋友,也難怪駱佳怡會冒這麼大的險只帶了兩個人就趕過來。我後來問過她為什麼會過來救神槍手,她也只是聳聳肩,說因為神槍手畢竟還是很多人的精神依靠,然後又輕描淡寫地說她剛好欠他一點人情。

一直到小謝終於完全挺不住為止我們就是這樣在台北地面上與地面下的神槍手互相通訊著,剛好天色也晚了,我聽見駱佳怡對著對講機說了句「就算有殭屍在啃你的頭皮我也不會在晚上的台北亂跑」,然後宣布我們要在這裡找個安全的制高點過夜。

天一亮我們就被搖醒,不過這回小謝的狀況已經到極限了,駱佳怡說帶著我們一起走會影響效率,就讓俊安──那個醫療人員──跟我們一起留在過夜點留守,自己和小麥繼續前進。

那時候我有一點不安,畢竟如果不是遇到我們,他們三個人應該可以更順利地在城市裡行動,我還擔心要是他們因此而延誤了對神槍手的救援,是不是我們就會變成害死神槍手的兇手,不過俊安說反正神槍手一個人在地底移動的速度也快不了。小謝一直在休息,而我和俊安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其實並沒有等到正式命令就擅自行動了。先是從事後勤工作的駱佳怡和俊安從組織那邊得知作戰失利的消息,小麥則本來是看守車棚的,見他們兩個要拿車到台北非但沒有阻止,還加入了。幸虧道路多少有為了玄武計畫疏通過,三人也對於處理各種突發事件很有經驗,得以以這臨時湊合而成的稀少人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到台北。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突然聽到一聲爆炸聲,距離我們有一小段距離。這讓我整個人都縮了一下。俊安似乎知道些什麼,也許他們之前就討論過這個情況,他說如果明天天亮前他們沒有回來的話,就要當作他們已經死了,我們自己想辦法離開。他還問我會不會騎車,但是我不會。

不過駱佳怡、小麥還有神槍手在天黑前回來了,我第一眼還認不出那個要靠著另外兩人攙扶才能行走的人是自己的偶像,因為他看起來實在太悽慘了。他同樣渾身掛著爛肉,但身上一些血跡似乎又是他自己的,失血得很嚴重,臉色非常蒼白。俊安馬上接手進行處理,說他沒被咬到,身上的傷是被子彈打的。我回想那時候在地下道的混亂狀況,覺得確實很有可能。

神槍手整個晚上都在發燒,連我們隔天撤回巴士基地時也還沒恢復意識,由我負責扶著他行動。駱佳怡說他們原本只打算接了神槍手就回重建組織,不過既然多了我和小謝,就不能再騎機車了。所以我們最後是把被丟在台北的武裝巴士開回去,那又是一番波折。

我們──或者應該說是駱佳怡他們成功把組織的戰爭英雄救出台北,不過因為擅自行動,回到組織後還是受了不小的處分,說來可笑,連我和小謝都被一同處罰了,不過比起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這倒沒什麼好計較的。

至於神槍手,我在他恢復意識之後有去探望過他,他果然對我沒什麼印象,不過在我分享我們在台北找他的過程時他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能和偶像談論自己的征戰經歷簡直像是在作夢,我覺得我又變回了那個幸運小子。後來他也簡單跟我說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說他被流彈打中之後失去了一陣子意識,醒來時只剩下自己與一堆殭屍,他說他其實也怕得要命,多虧了我們在對講機裡一路陪著他走了兩個站的距離。

最後他向我展示了他的右手,有兩隻手指短了一截,說是流彈打的。我擔心他這樣會沒辦法再開槍,但是他哈哈大笑,說他的專屬輔助器已經在製作了,組織才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

外傳/平行設定: Homepage_about
bottom of page